时间:2021-4-12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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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燕治国,年生,山西河曲人。中共党员。著有长篇小说《哥哥你走西口》,中短篇小说集《小城》,散文集《人生小景》《人生小路》《晚晴里的风景——五十一位老作家访谈实录》《渐行渐远的文坛老人》《西口漫笔》《酒都杏花村》(合著),民歌集《西口情歌》,报告文学集《人生进行曲》,电视剧剧本《走西口》《王家大院》《娘娘滩》等。作品曾获山西省文学艺术创作奖、赵树理文学奖、《中国作家》、《山西文学》优秀作品奖等。

与其乘骑颠簸的马儿,

倒不如步行吧!

与其和不守信义的人相交,

倒不如独自生活吧!

——鄂尔多斯民歌《扎明扎罕》

纳木林

那时候的鄂尔多斯高原真是像彩云一样美丽啊!

那高高的山脉,是大自然赐予蒙古族子弟永存的魂灵吧?

不然,耸立于鄂尔多斯高原和黄河岸边的座座大山,为什么都是那样的昂然峭拔,都是那样的雄浑豪放呢?群山列队前进,高原上轰响着惊天动地的声音。山群一如鄂尔多斯高原上强悍的达尔扈特部落的子民们,也是怀了万般虔诚,要去朝拜和护卫他们至尊至圣的成吉思汗寝陵了。燃起来芬芳的檀香和柏树叶,用指尖将香甜的马奶子酒弹洒向天地之间,把精美的乌兰伊德更和查干伊德更高高举起,连同美好的心愿一起荐祭给圣明圣主和苍茫浩缈的上苍吧!山群和牧民一道,祈求神灵赐给蒙古民族永远的康泰和强盛!而群山的另一端,则像是疾驰而去的奔马,顶着遮天蔽日的风尘,逐渐融化进浩浩荡荡的阴山山脉之中去了。

那奔腾不息的黄河水,是鄂尔多斯蒙古人涌动的血脉吧?

不然,那环绕高原的一河流水,为什么总是那样的欢畅奔放,总是那样的骄矜勇猛呢?河水夹带了泥沙,自回族西人的地界流过来,一路上把荒凉的大漠变成了千里沃原,那河水该有多么的肥富啊!流经鄂尔多斯的黄河水,是一匹不受羁绊的雄狮。它横冲直撞,带走了蒙民的孤独与寂寞,给他们留下来搬不完流不尽的金山和银海。

黄河水养育了成吉思汗的子子孙孙,黄河水铸就了鄂尔多斯蒙古人永不屈服的精魂。

那么,美丽辽阔的鄂尔多斯草原呢?

那是一坛香醇的美酒。

那是一座无比绚丽的花园。

那是天上的风景。

那是仙人的圣境。

那是蒙古汉子坚强的筋骨,那是蒙古女人花儿一样的脸颊与肌肤呀!

坚强的筋骨经得起狂风暴雨不断的冲刷,坚强的筋骨受得住风霜冰雪无情的侵袭。鄂尔多斯草原体魄健壮,永远蓬勃着火一样的生命力。比如在寒冷的冬天,无数牲畜在草原上悠闲地寻觅枯草。它们将严寒一口口咬碎,便把温暖的春天迎来了。而当春风刮来的时候,草原又像是一群诱人的仙女。她们先是绽开来一星一点的妩媚,一旦经了水的浸润,一旦经了风的抚摸,便痴了醉了。便在金色的阳光里、在朦胧的月色中,将自己美妙的胴体展现出来。那时候草原便成了飘满花香的世界。山杏花、山桃花、粉报春正自开得鲜艳,沙兰、铁线莲、凤毛菊、三色堇、兔唇花、百里香、婆婆纳也争相盛开了。天仙子、金露梅、地蔷薇、锦鸡儿开了。党参、黄芩、肉苁蓉、野山莓也开了。就连王不留、鹅不食、女蒿、苦马豆、盐爪爪都先后绽开来七彩的花瓣。沙枣树扭着身子,犹如是被新郎官抱入洞房半推半就羞羞答答的新娘子。而蒙古榆则像是一把把遮雨的巨伞,风一吹满地都是鹅黄翠绿的榆钱儿。红柳、芨芨草、骆驼蓬、哈木儿、达乌里胡枝子一丛连着一丛,沙蒿、锦刺、牛尾蒿、野大麦长得像大树一般。人畜一但钻进丛林,便像是一滴水渗进泥土,便悄无声息地没了、化了。雄鹰在蓝天盘旋。沙胡燕儿无所畏惧地在它们身边呢喃啁啾。不时有沙鸡从草蓬中扑棱棱飞出来。沙百灵总是不知疲倦地唱着一支支嘹亮的歌……

(曹军原创摄影作品《右玉》)

牧人乌力更和他心爱的女人莎日娜,正是在如此美丽的鄂尔多斯草原上过着他们自由自在的放牧生活。他们拥有五十峰骆驼二百头牛,还有三百匹骏马和七百只羊。夫妻俩像爱护神灵一样精心放牧他们的牲畜,小日子过得真是甜蜜美满哪。

几百年以前,鄂尔多斯王爷把忽尔陶亥封为乌力更家族的户口地,用以嘉奖这个家族男人作战英勇,女人美貌忠诚。先人们在辖地里放牧牲畜,一代一代过着丰足自在的日月。后来边地的汉人成群结队拥进来,请求牧民把贫瘠废弃的土地租给他们。乌力更的先人们像其他善良的蒙民一样,热情帮助这些跑口外的庄稼人。除废地任由耕种外,又从户口地里划给他们一些肥沃的地块。跑口外的穷人感激不尽,愿意将一半收成上缴给土地主人。如此,汉民有地种,蒙民有租收,倒也各受其益,蒙汉两利。

到了光绪年间,清廷理藩院在陕西神木设立理事同知衙门,专管鄂尔多斯蒙汉百姓一应事务。贪婪的边官们为了掳掠民财,逼着蒙民出租大部分户口地。人无论蒙汉,每年秋后必须向衙门缴纳各种税捐。那时候鄂尔多斯草原像蓝天一样广阔,乌力更从来不把那点点户口地放在眼里。为了应付衙门,他把地租给十几个跑口外的庄稼汉。那些人要和他立个契约,乌力更便由着他们自己写去。写来一看,又是蒙文又是汉字,他一个都不认识,便用生硬的汉话对他们说:“你们推举,一个头儿。我跟他,说话。”

当天夜里,有一个瘦干瘦干的汉人走进乌力更的毡包。那人满脸堆笑,进门来又是鞠躬又是递鼻烟壶,对蒙人礼节甚是熟悉。他说他叫张二麻烦,小时候上过几年冬学,能打算盘会种地,还做过几年边客生意。他十分愿意为乌老爷效力,希望由他替乌老爷管理好金子一般的户口地。每年除缴够官家的税捐外,他将至忠至诚地给乌老爷缴纳二至三成收获。将来还要在忽尔陶亥盖一座宅院,随时恭候乌老爷和夫人回来……

张二麻烦像是一只咕咕鸠,咕咕咕地说个没完没了。乌力更见这人干瘦鬼精,又当过坑骗蒙人的边客,心里便有几分厌烦。只是蒙古人从来不伤客人的面子,他又急着转移牧地,也就顾不得另外挑人了。于是便对张二麻烦说:“兄弟,你替我支应衙门,好。交够官差,剩下的,随你。”

张二麻烦说:“乌老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为你跑腿干活儿。你看咱们要不要立一张字据?汉人常说,一苗树上两个杈,蒙汉兄弟是一家。我倒觉着一家人也该勤算账,老爷要是不放心,咱就立上一张字据。”

乌力更大笑着用蒙语说:“草原上有鸟千万种,哪一样也比不上沙胡燕儿多。世界上有人千千万,谁家也比不上你们汉人的规矩多。咱们是朋友,只要你记住这是乌力更家的户口地,其余的就不用说了。”

第二天一早,乌力更赶着他的牲畜,带着他的莎日娜,到草原深处去了。哪儿水草肥美,哪儿就有他的身影。哪儿遇着日落,便在哪儿架起他四片哈那的蒙古包。乌力更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可不愿意让那点点可怜的户口地绑住手脚。他也不爱种庄稼,种庄稼费力麻烦,他觉得那不是蒙古汉子应该干的事情。蒙古汉子是翱翔于天空的雄鹰,是奔驰在草原上的骏马。蒙古汉子不需要耧犁耙耱锹镢锄镰。他们需要的是马刀弓箭套马杆女人和马奶酒。而幸福的乌力更已经拥有了这一切,他只要把牲畜养肥喂壮就是了。

有时会遇上水草特别茂盛的地方,乌力更夫妻就在那里小住几日。那时候莎日娜忙得像是一匹蹦跳的母马,像是一只翻飞的蝴蝶。她去捡散落的干牛粪,把鲜美的牛奶分别制作成白油、酥油、奶皮子、奶豆腐、奶酪丹和奶果子。把用牛羊换来的糜米白面,炒成香脆的乐巴达。这些查干伊德更,是游牧时必备的食品。至于肉食,则永远用不着她来操心。像任何蒙古汉子一样,丈夫是一名出色的猎手。乌力更每天都会带些野味回来,或是清炖,或是烧烤,一袋烟工夫就可以做出鲜美可口的乌兰伊德更来。

清晨,莎日娜为丈夫装满马奶酒和一天的吃食,乌力更便赶着成群的牲畜,到水草稠密的地方去了。日落时马蹄声如春雷一般滚动,莎日娜便走出蒙古包,迎接她健壮魁梧的心上人。若是转移牧地呢,一峰骆驼驮起全部家当,莎日娜就和丈夫挤在一匹马上,紧贴着男人坚实的胸脯,闻他的汗味儿,听他唱豪迈多情的蒙古民歌。

乌力更会唱好多歌。乌力更唱的歌真是好听极了。乌力更的情歌,只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唱给自己的妻子听。那时候牲畜歇了,广袤的草原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莎日娜闭了眼睛,羊羔儿一般依偎在丈夫的怀抱里。乌力更紧搂着女人柔软丰富的身子,动情地唱道:

在这辽阔宁静的草原上,

听见你的话音比牧笛还要清亮。

虽说头巾罩住了你的眉额,

看你的身影像婆娑的杨柳一样。

我低头看你美丽的脸庞,

就像看见洁白的莲花开放。

你那温柔善良的心地,

普天之下也难寻访。

哦,我珍爱的新娘!

你鲜花似的红润,

你脂粉似的清爽。

你柳条似的婀娜,

你流水似的柔畅。

哦,我永远的新娘!

你白银似的纯洁,

你黄金似的闪亮。

你把心交付于我,

我将永世把它珍藏……

(曹军原创摄影作品《右玉》)

夜晚的草原温润而凉爽。在乌力更高亢迷人的歌声中,莎日娜摘去头巾,款款地把绣花紧身坎肩和淡粉色的袍子褪下来。她朝丈夫俏皮地努努嘴,把袍子轻轻地铺在湿漉漉的青草上。尔后静静地躺下来,把自己摊成一排雁阵,摊成一片月光。男人透过玉一般的朦胧,看她胸前月光的明媚,看她凹凸处流水的欢畅。洁白的乳峰在她的胸前颤动,有微风吹拂着泉边柔软的草丛。莎日娜轻声呼唤着,身子里溢出来一缕充满诱惑的馨香。乌力更大叫一声,跃起他强壮的身子,把女人狠狠地搓揉进碧绿的草叶里。那时候天和地磨合在一起。力和美扭结在一起。汗和水流淌在一起。乌力更像一头野牛跑进了芳草地,横行无忌,恣意冲撞。草原上百万牲灵敛了声息,吃惊地看着人世间这对男女惊心动魄的撕裂与融汇。夜空一碧如洗。月色很美。星星很亮。泉水汩汩流淌。花香令人沉醉。乌力更嗷嗷地叫着,日月的精灵便通过一条潮润温软的通道,蹦跳着进入到一个妙不可言的温暖世界。莎日娜锐声呼喊,无比愉悦地承受着令人魂飞魄散的震颤与给予。她兴奋得泪水长流,圆润的身子一如是暴风吹过一望无际的沙蓬林,涌动起令人惊羡的波纹和壮丽。

就是在那样美好的月夜里,草原上新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当他呱呱坠地以后,阿爸阿妈给他起名叫纳木林。

纳木林十四五岁时成为一名出色的鄂尔多斯牧人。他力气比阿爸大,脑筋比阿爸活。在流水一般的游牧生活中,纳木林长得牛高马大,剽悍勇猛。他跟着识字的老牧民学会了蒙文,能讲半生不熟的汉话。纳木林还有一副铁打的好嗓子。在茫茫的草原上,只要纳木林的歌声响起来,就会有一群火焰般的姑娘策马而至。若是遇上纳木林单独放牧,她们就和他对情歌,说话儿。如果碰巧只有一位姑娘来了,便会拉着纳木林的手,喜滋滋地钻进茂密的丛林里,去领略人生那种如梦如幻的颠狂。有时候碰上纳木林和父母在一起,姑娘们就依偎在热情善良的莎日娜阿妈身边,用少女滚烫的眼睛紧紧盯住乌力更家城墙一般高大的儿子。听完歌,她们赖着不走。她们能说出一百种理由来,请求阿爸阿妈把骤然变得胆小如鼠的客人留在弥漫着干牛粪味道的蒙古包里。

乌力更对此毫无办法,只好骑着马到茂密的哈木儿丛林里过夜。莎日娜微笑着叹息道:“天哪,大雁刚飞了几个来回,我的纳木林已经知道女人了!”

纳木林确实长大了。他身材魁梧面目英俊,嘴巴周围留着一圈浓密的大胡子。阿爸的毡包已经增加了两片哈那,依然留不住他的心。他经常单独出去。骑着自己心爱的紫骝马,穿着天蓝色的蒙古袍。袍子两侧,用白布结了月牙形的如意云头。腰的左边,悬挂着精巧的银饰品和绣花鼻烟壶褡裢。腰的右边,佩带着雕花银鞘蒙古刀、烟荷包、火镰以及装银碗的绣花布袋。他到草原深处打猎,经常和姑娘们约会。有时候赶着一群牲口,到汉人聚居的地方去交换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

纳木林到过包头镇和归化城。更多的时候,则是信马由缰,到汉人居住的小村子里转一圈。开始,他觉得汉人们活得很苦很累,正像他们所说的:一颗汗珠摔八瓣,穷球打得炕板石响。去得多了,就感到那种苦累之间,倒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新鲜和乐趣。他经常站在地畔,看汉人们怎样伺弄庄稼。有时还住到汉人家里,吃他们的糜米酸饭猪肉烩菜,喝他们自家酿制的像烈火一样的高粱烧酒。吃饱喝足,就站在院里,仔细打量他们的房屋厕所鸡窝猪圈。醉意朦胧中,纳木林想:“汉人脑子里,窟窿眼儿多着哩。种地撒少收多,做起买卖来本小利大。他们的脑子好比是喇嘛手里的经轮,从早到晚总是转哪转哪,转着转着把自己也转迷糊了。人在世上,无非是吃好穿好自由自在,可这些精明过头的汉人,吃能将就,穿也能将就,偏是住房一点儿也不含糊。人住房子不算,还要把猪狗牲灵圈在窝里圈里棚里——狗的们也不嫌麻烦!”

有一次,正好赶上汉人盘炕。纳木林从头看到尾,越看越憋气。几个大男人用草坯垒一道炕棱,总共也就两步长,还要拉上一条线。垒起来已经齐齐整整了,还要下死力把坯面抹平,刷上米汤调拌的黑烟灰,再勾出直直的坯缝儿来。纳木林想:“怪不得这些人受穷呢。硬是这些穷讲究,把大好日子糟蹋了。抹那勾有甚的用处?不信土坯能给你们生下马驹子来!”

盘炕洞更是麻烦。匠人先要看风向,然后还要祭祀灶王爷。纳木林急出一头汗,匠人倒不慌不忙,喝一口烧酒抽一袋烟,把几道炕洞盘得像蛇一样。纳木林想:“这人真是球也不懂!我们的烟是直着走,莫非你们汉人的烟会绕弯弯?等一阵点着火,不把人闷死才怪!”

依了纳木林的脾气,真想一脚把那曲里拐弯的炕洞踢倒了,然后大声告诉他们:

地上支一个图拉格!

把干牛粪填进去!

点火!

熬茶!

煮肉!

吃!

喝!

要是在蒙古包里,纳木林可真是憋不住了。可这里是汉人居住的地方,讲究多得像牛毛一样,他不得不耐住性子,紧绷着眉头站在一边。

折腾了多半天,炉灶总算砌完了,抹完了,人们把头上的汗珠子也擦干了。匠人把柴火添进炉子,火苗儿一着,只听炕洞里呼呼作响,炕皮上立时蒸腾起一片热气。纳木林跑到院子里,看见一股股黑烟从烟囱里冒出去,霎时间飘得无影无踪。他不由暗自吃惊,疑疑惑惑地问那匠人:“这叫怎么回事嘛!”

匠人滋儿抿一口烧酒,慢悠悠地说:“后生,这叫做唐王乱点兵。赶明儿叔高兴了,再给你摆个火烧战船。”

纳木林爱唱歌,也喜欢听汉人唱曲儿。他觉得汉人的《十对花》《挂红灯》《打樱桃》《五哥放羊》都挺好听,不一阵儿就跟着学会了。

他不爱听汉人的《走西口》。他觉得那调儿比嚼黄连还要苦。鄂尔多斯的天蓝盈盈的,鄂尔多斯的地肥腾腾的,那个叫玉莲的汉族女人闲球得没事,硬是坐在炕头上瞎操心!你要是想男人,跟上来就是了。走不动你骑上马,饿了褡裢里有乐巴达,蒙古人谁就拦你来挡你来?鄂尔多斯天大地大,给上一垧地,保准把你养活得又白又水灵。你不来,就不要哭天喊地。你对男人不放心,男人对你就放心了?真真是个不明事理的傻老婆!

他也给汉人唱蒙古民歌。有想学的,他就耐住性子一句一句翻译,一句一句地教:

乌尔扎勒乌尔扎勒包尔格苏——满梁的柳条,

乌兰勃洛斯温都苏——是那红柳的根子。

乌压很拔盖乞勒萌——和蔼的你呀,

乌兰阿萌明苏达苏——是我的命根子……

教着唱着,主人端上来烧酒酸菜凉拌豆芽儿,众人免不了划拳吆喝,又是一番热闹。纳木林撒开手脚坐在大炕上,觉得倒也舒坦自在。有那心眼子多的,趁他昏头涨脑时谈起此次的交易来,纳木林笑而不答,只管大碗喝酒,大口吃菜。汉人也就心领神会,陪着这位豪爽的纳大汉醉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醉倒。

没用多久,纳木林有了一大帮汉人朋友。他赶着一群牲畜出来,回去时牲畜少了,马背上驮着布匹、砖茶、粮食、铜炊具、鼻烟壶、掖衣刀筷。他还给阿妈换了精致的皮靴、丝线、锦边和金银首饰。他从来不跟汉人讲价钱。乌力更家有的是牛马骆驼羊,谁家有难处,白送都是应该的,何况还换回来这么多金贵的东西呢?

(曹军原创摄影作品《右玉》)

纳木林四处转悠,有一次转到了忽尔陶亥乌力更家族的户口地。阿爸说那块地方圆三十里,林草稠密,流水潺潺,本来是一处极好的牧场。只是朝廷让种庄稼,便租给一个叫张二麻烦的汉人了。纳木林觉得租户的名字挺有意思,便想见见这个姓张的二麻烦先生。

往日平整空旷的忽尔陶亥草原上,兀立起七八爿小村子。村庄周围,庄稼地一片连着一片。正是秋收时节,庄户人都在地里忙乱着。纳木林把马拴在树上,找着一处人多的地方,大声喊道:“赛拜奴!赛拜奴!收成好哇!”

庄户人直起腰来,回答道:“赛,赛,朋友好!”

纳木林问:“哪位朋友是张二——张先生?”

一个年轻后生答道:“你是找张掌柜张二麻烦吧?”

纳木林赶忙说:“是啊,我想认识一下张先生。”

那后生笑着说:“朋友你找错地方了。人家是万贯老财,用不着到地里来受这灰罪。”

“那他在哪里呢?”

另一个后生眨着眼睛说:“这会儿不是抽洋烟,就是盘算着把世人都剥上一层皮。”

纳木林将烟荷包递给众人,随便问道:“这么多小村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个名称?”

一位中年汉子搭话说:“看你这朋友说的,村大村小,没个名称还行?自古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在我们口里,哪怕是一个人住,也要取个好村名。为甚哩?一来是有了村名,人们叫来叫去,地方就归你了。二来是有个村名,别人也好寻找你。比如人家张掌柜的这地盘,大名叫做张家湾,小名就叫做二麻烦圪旦。”

纳木林听着直想笑。他在心里默念着二麻烦圪旦这几个汉字,待到念熟了,便缓缓问道:“都叫二麻、烦——圪旦,谁知道是哪个二麻、烦——”

中年人看他说着费劲儿,不由笑着打断他的话:“也有个分别。东边的叫东二麻烦圪旦,西边的叫西二麻烦圪旦。其余的还有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二麻烦圪旦。你要找哪个二麻烦圪旦,在前头加上个方向就行了。张二麻烦张掌柜本人,住在这些圪旦的当中。狗日的脑筋好用,住在当中收租子方便不说,一旦是狼来了虎来了,有我们这些穷长工在边边上给他抵挡着。哪怕是天塌地陷,二麻烦误不住抽他的洋烟泡泡。朋友,你找二麻烦老汉,只管朝当中走。听见有狗叫唤,看见一摆溜大院,那就是有名的二麻烦府上了。”

那位后生赶忙说:“进院时你咳嗽上一声,千万别把二麻烦老汉吓着。他白天黑夜都在琢磨人,恨不得把羊粪蛋蛋都变成钱。那老汉一辈子爱打官司,你小心他西瓜皮擦屁股——跟你麻烦上没完。”

中年人笑着喝道:“三小子,不要灰说六道!”

纳木林哈哈大笑,给众人留下些生烟丝和蒙古乐巴达,转身走出庄禾地。

田野里阡陌相连,一道道土路甚是窄憋。纳木林怕马踩踏了庄稼,一路上紧拽马缰,慢慢往田园中间走去。他看着原野上一片片成熟的庄禾,对从未谋面的张二麻烦竟不由生出几分敬意来。

这人本事大着哩。纳木林想。从阿爸离开忽尔陶亥,不过是二十来年工夫,这人就把一片草原变成肥富的庄稼地了。人家成年替乌力更家族应付官府,自然耗费了不少银两。除过缴齐官租杂税,还盖起一座宅院,还建起一串热热闹闹的小村庄,二麻烦先生可真是身手不凡了。这人的脑子大概像泉水一般清亮,像经轮一般灵活吧?

纳木林这几年跑过好多地方,跑来跑去把心跑野了。他喜欢人多红火的生活。喜欢好多人聚集在一起喝酒唱歌说话儿。在草原上放牧,一个人伴着一大群牲口,自在倒是自在,可是满肚子话憋在肚里头,有时候只好对着牛马诉说。即便是唱歌吧,又有几个人听呢?年轻姑娘们不辞劳苦地往他身边跑,那是忍受不住难耐的寂寞,那是在逃离磨人的孤独啊。姑娘们一旦出嫁,谁都不会来找他了。他也得成家,成了家就得像阿爸阿妈一样,驮着毡包,赶着牲畜,去过那种永远漂泊流动的日子。阿爸阿妈说这是神赐予的日月。阿爸阿妈说自从有了天和地,蒙古人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蒙古人离不开草原和牲畜,就像兵士离不开战马和弓箭、就像汉人离不开土地一样。

而纳木林却觉得,既然神让人来到世界上,就应该红红火火地活一场。放牧种地是为了活下来,可活下来就光是为了放牧种地吗?他看那些走西口的穷汉们,背一卷烂铺盖,受多半年辛苦,秋后欢欢喜喜回口里去了。出口外是为了生存,他们的欢乐却在口里。口里有老婆孩子,有暖窑热炕,还有那么多的乡里乡亲。分别多半年,一村人再团聚在一起,那该有多么亲切多么热闹啊。

即便在口外,汉人也不孤单。他见过不少包头和归化城里的山西买卖人。那些人一样样的穿着,一样样的口音。有事帮着扶着,硬是把口外的钱都赚走了。赚了钱,就回山西老家盖房买地,自然有了一份说不尽的红火日子。就连那些揽长工的穷人也不孤单。他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一盘大炕上有听不完的故事和笑话,有唱不完的小曲儿。在纳木林眼里,那种生活方式真是有趣极了。

初结交汉人时,纳木林只是觉得新鲜好奇。每到一处,总有看不够的新鲜事,听不完的新鲜话。接触多了,又感到这些人心灵手巧,脑子里有无数的道道。他们比他活得累,可也比他活得丰富。纳木林很想返回自家的户口地来,过上一种与好多好多人打交道的日子。见得敖包多了,走路就不会出错。接触的人多了,就会变得聪明有本领。如果回到忽尔陶亥来,说不定能干出点大事情,给乌力更家族增添几分荣耀……

纳木林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浑身哆嗦,心里像着了一把大火。他从马身上解下盛酒的皮囊,猛猛地喝了一阵。随后坐在一道地塄上,反复检点着自己的想法。

“回来回来回来!”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嘹亮地喊道,“和这里的人们交朋友。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听他们说话,听他们唱山曲儿。要是想和蒙古人喝酒,这里紧挨着王爷府,有的是本族的朋友。回到忽尔陶亥,你会找到一种新的乐趣,会干出激动人心的事情。你纳木林再也不用到处流浪了,再也不会感到孤独寂寞了!”

而另一种声音几乎同时在他的耳畔轰响:“这里叫张家湾,这里是张二麻烦的地盘。你在草原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生活啊。而在这里,四处潜伏着狡诈盘剥和阴谋诡计。你是一个牧人。你不会种地。你不能在人家的地里放牧。你也不能给人家增添麻烦。如果张家有成群的牲畜,或许会雇你这个蒙古牧人。可万一没有或者人家不想雇你,你该怎么办呢?莫非你一个七尺高的蒙古汉子,还要向张二麻烦磕头求情吗?”

纳木林从来没想过这么多事情。想来想去,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地像填进去一团麻。他一口气喝完皮囊里的马奶酒,脑子突然变清爽了。

他对着紫骝马大声喊道:

“这他娘的不对呀,这地方怎么能叫张家湾和那么多的二麻烦圪旦呢?这是我们家的户口地,这地方从几百年以前就叫做忽尔陶亥。张二麻烦不过是我们家的租户罢了,我怎么能给他们家干活呢?我该向他们收取租银,由我跟官府打交道去。那官府又不是一只老虎,不信它就能把我纳木林一口吃了!”

紫骝马兴奋地点点头,咴咴地打了两声响鼻。纳木林骗腿上马,直往张家宅院赶去。

(曹军原创摄影作品《右玉》)

张二麻烦可真是发了大财了。

张家几代人跑口外,都没有跑出什么名堂来。无非是春天出去,和别人合租上几顷地,到秋后把粮食粜了,带点银两回来糊口度日。口外粮食不值钱,有时候实在粜不了,只好想方设法运回老家来。种地受苦,运粮更是活遭罪。老一辈子人受尽苦楚,但凡口里年景好一点,谁都待在家里不想走。只是老家土地贫瘠,灾荒不断,没奈何还得年年跑口外。

张二麻烦小的时候,每年都要跟着母亲到村口迎送走西口的亲人们。三春期大人们要走了,一个个穿戴得干净利落,背上都背着一卷新铺盖。等到秋后回来,铺盖烂成布条条,人脏得像是一群走村串户的讨吃鬼。二麻烦一看见那种穷样儿,就觉得人若是活成这样子,真不如一头碰在南墙上,死球了算了。

每到春秋时节,也有一些骑马坐轿的人路过村口。村里人说,那都是晋中的侉侉们。这些人跑到口外开字号设钱庄,把一世界的钱都赚完了。狗的们长了一颗玻璃头,做买卖从来没赔过一文钱。侉侉们赚下的钱,每年都得用银票往回传。若是自己带,怕是十匹骆驼也驮不动。哪像咱这苦焦地方的人,赚一文钱比吃屎还难!

二麻烦听见侉侉们有这来大的本事,眼皮跳得嘣嘣直响。他真想扯破嗓子问问大人们:“都是一样样的人,为什么人家能赚下,为什么你们就赚不下?自己球些些本事没有,还有脸站在这搭儿说风凉话呢,还眼红人家的银钱呢,一满是些没脑子的球胚子!”

话到嘴边,他又咕一声咽回去了。一来是怕挨打,二来是怕把人们点醒了。万一这些球人们都到口外做买卖,他长大了干什么?

小小的二麻烦,长了一颗大人的心。别的娃放羊哩上树哩,他却缠住母亲上了几年冬学堂。上学时文章没背会几篇,算盘倒拨拉得刮风一样快。十五岁那年,他毅然辞别亲人,独自跑到鄂尔多斯地界当了边客,专门和蒙古人做生意。

开始时自然是小打小闹。无非是用针头线脑胭脂粉团交换一些羊皮马鬃药材之类的小东西。待到有了些经验,二麻烦便改做粮食买卖。他用一门扇糜米换蒙古人一门扇咸盐。几个回合下来,就把放钱的褡裢装满了。要不是一群多管闲事的汉人帮着蒙古人说话,要不是那些揽长工的穷汉们追着撵着断了他的生财之路,二麻烦早就成为腰缠万贯的大财主了。

可是天下事毕竟难不住精明干瘦的张二麻烦。

他很快就瞄住了乌力更家的户口地。

他停住手里的买卖,把自己装扮成跑口外的庄稼汉,先从乌力更手里租到一片生荒地。到开春时,别人忙着种庄稼,他雇人在地里种大烟。当听到乌力更要挑选雇工头儿的话以后,二麻烦立即意识到机会好像是一只受伤的沙百灵,噗地一声掉在了他的脚跟前。

他一定要把乌力更家族的户口地全部拿过来。

他知道乌力更不会和他讲任何价钱。

从踏进鄂尔多斯高原以后,张二麻烦和许多蒙古人打过交道。他对当地牧民只认朋友不算细账的性格了如指掌。他懂蒙语,知蒙礼,既可以和蒙古人周旋,也知道怎样打点理事同知衙门那些捞油水喝干血的边官们。他已经摸住了乌力更的想法和性子,一个无比灿烂的前景正在等着他。只要把乌力更的户口地拿过来,三五年之内,他会从忽尔陶亥的地里头刮出一层金子。再过上三五年,他就是忽尔陶亥真正的主子了。而原来那点鬼鬼捣捣的小交易,实在是太寒碜太不是一回事情了。

至于乌力更家其余的租户,他一满就没往眼睛里搁过。那不过是一群没脑子不识字的流浪汉罢了,地一到手,他将把这些人统统赶走。西口外缺的是像他这样的精明人,至于跑口外揽长工的受苦汉,多得像虮子虱子一样。他可以像挑西瓜一样挑过来挑过去,可以像使唤牲口一样轮流使唤他们。他们逮不住他的任何把柄,永远也摸不着他张二麻烦的半点底细。

他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太好。但他要好名声干什么呢?男人来到世上,要的是金银财宝好女人和瓦房大院。有了这些东西,男人才能活出真正的滋味来。慈禧太后名声臭,误不住过皇上的日子。苏武名声倒好,在口外当了十八年放羊汉。他张二麻烦一介草民罢了,要好名声球用没有。他需要的是金子和银子。

乌力更的户口地一到手,张二麻烦到神木衙门走了一趟。

进入五黄六月时,原来一片碧绿的忽尔陶亥原野上,开满了绚丽迷人的罂粟花。

(曹军原创摄影作品《右玉》)

张二麻烦躺在烟榻上,边抽边盘算着得赶紧到鄂尔多斯王府走一趟,如果能和主管王府的二奶奶走热络些,往后有些事情就更好办了。

正在这时,把式匠胖挠子趴在窗子上喊:“东家,东家!”

二麻烦心烦地问:“甚事?”

“有一个蒙古人要见你。”

“见我干甚哩?”

“说是要和咱做一笔买卖。”

“你引上他看看前院的作坊,要换甚,按咱的规矩走就行了。”

“那人说是想做一笔大买卖,非要见你不行。”

“麻球烦哩,这时候有甚的大买卖?”

“他说要换咱的黑货。”

“年老的还是年轻的?”

“看样子是匹小马驹儿。”

二麻烦低下头想算了一阵,说道:“那就让他进来吧。”

不一阵儿,胖挠子把纳木林引进张家客厅。

张家宅院分成前院后院。纳木林走进院子后,先看了设在前院的磨坊、碾坊、油坊和酱醋坊,又转到两个大圈里看了看牲口。他问作坊的师傅们,是否知道这地方原先叫什么?是否知道这是谁家的户口地?师傅们一问三不知,只说他们是张家雇的短工。掌柜的待他们又小气又刻薄,发点工钱顶如是薅他的?毛哩,要不是扣着众人的工钱,他们早就走光了。

有一位老师傅说:“你可千万小心些些,二麻烦的稀粥,苍蝇都不敢沾。我们这是上当了,你一个蒙古人可不要挨了他的刀子!”

纳木林谢过众人,进院时那种激动和欢快一时间像是被风刮跑了。他皱着眉头想:“忽尔陶亥是金子一般值钱的地方。跑口外的人群里,有的是精明忠厚的庄稼汉。阿爸再粗心,也不会把地租给这样的灰人吧?”

纳木林多了一个心眼儿。他对满脸凶气的胖挠子说,他是来换黑货的。

(曹军原创摄影作品《右玉》)

彼此通报姓名之后,张二麻烦用流利的蒙语问话。纳木林一边回答,一边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奇里古怪的半大老汉。

张二麻烦长得又干又瘦,脸上灰扑扑地没点精神气儿。一说话露出满嘴黑牙,一看就是那种离不开烟枪的大烟鬼。只是两只眼睛显得格外活泛,眼眶里像是膏进去半碗奶油,眼珠子骨碌碌地直打转儿。大概是发财心切吧,不等纳木林坐稳当,他就报出一长串价码来:四只羊换一块砖茶。一匹马换一双皮靴。一头牛换三百斤糜米……

纳木林觉得很不舒服,脱口说道:“据我所知,先生这种换法,大概是几十年以前的价码了。那时侯我们蒙人没做过买卖,换多换少由边客说了算。边客要是有良心,蒙人也吃不了多大的亏。若是遇上不讲信义的坏人,可就把蒙人坑惨了。不过都是些小交换,只要双方愿意,谁多谁少倒也没有多大关系。俗话说钱财易得,朋友难寻,蒙古人看重的是友情和名誉。我这次来,是想和先生交换点黑货,不知道你这里是怎么个换法。”

二麻烦打量着这个城墙一般高的蒙古汉子,迟迟疑疑地说:“看你年纪不大,知道的事情倒不少。我这里从来不倒贩黑货,你要是想换点,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不知道你想换多少?”

纳木林说:“既然找到张先生,数量自然少不了。只是请先生价码上通融一些。”

二麻烦摆摆手,冷冷地说:“五斤以下不回价。”

纳木林一股火气冒上来,冷笑着问道:“要是乌力更家的人来交换呢?”

二麻烦抬起头,眼睛像锥子一样扎在纳木林身上。他挥手让胖挠子离开客厅,然后缓缓说道:“朋友,请你上路吧。我不认识你说的人,手头上也没有你要的货。”

纳木林呼一声站起来,惊愕地问道:“你说什么?你不认识我阿爸?你说你不认识忽尔陶亥的乌力更?”

二麻烦架着二郎腿,小眼睛盯住鸟笼子,悠然吹了一声口哨。随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锡铁酒壶儿,吱地吸了一口。

他已经把话说完了。他眼中已经没有这个蒙古后生了。

纳木林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狠声骂道:“劣马!这是一匹未经调教的劣马!”

一种征服劣马的欲望使纳木林大为兴奋起来。他把袍襟一甩,腾腾往前走了两步。张二麻烦眯起小眼睛,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酒,慢声细气地说:“朋友,你不要自找麻烦。这是在我的地面上,你要敢动一动,我的把式匠会把你全身的骨殖卸下来!”

纳木林嘿嘿一笑,一伸手揪住张二麻烦的衣领子,轻轻往起一拽,二麻烦就离开凳子,端端地坐到桌面上。他按着二麻烦的肩膀说:“朋友,你必须把刚才说的话收回去!这不是你的地盘子,这里也不叫张家湾或者甚的二麻,烦圪,旦。你要记住,这是乌力更家的户口地。以前的事咱不说了,以后你要继续租地,得和我立一张契约!”

二麻烦不气不恼,淡淡地说:“娃娃,你还毛嫩着呢。你到神木衙门查一查,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子?你空口无凭,你们家什么字据也拿不出来!我劝你赶快离开这里,走时候我给你装上一皮囊烧酒,咱们就算两清了。你回去告诉家里的人,好好放你们的牲口,千万不要丢了那份自在的日子。以后要是想换点东西,你就到张家湾来,咱们一回生二回熟,叔不会亏待于你。其余的,就甚也不要说了!我这人一辈子没别的嗜好,也就是爱抽点,爱喝点,爱打点儿官司。你大概还没去过神木衙门吧?那地方我一满熟得很。你甚时候想去,叔抽空陪你去开开眼界!“

若不是认定了张二麻烦的品性,纳木林早就把蒙古刀拔出来了!但对方既然是一匹未经调教的劣马,纳木林反倒冷静下来。草原的路靠敖包指引,牧人的智慧是靠驯服劣马获得的。依他的脾性,宁愿挨好汉的刀子,也不愿意和尖酸刻薄的小气鬼说一句话。但眼前这匹劣马,不但要侵吞代表乌力更家族荣誉的忽尔陶亥,而且还要踢他咬他侮辱他,这就需要他拿出牧人的绝招来,瞅准机会牢牢地套住它,让它饱尝一顿皮鞭的滋味!

一团火焰在纳木林的胸中呼呼地燃烧。那种牧马人征服劣马以前难以按捺的骚动和激奋迫使他大声喊道:“啊哈嗬!啊哈嗬!”一种令人愉悦的晕眩袭过之后,他紧盯住张二麻烦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朋友,你把事情办糟糕了。我不过是顺路来看看你,原先还准备说几句感谢的话呢。只要你以礼相待,只要你还想租下去,我就准备上路了。可是你侮辱了我,侮辱了乌力更家族所有的人,你把你自己断送了!一个月之内,你必须离开这里。如果你赖着不走,我会用鞭子教训你。你想打官司,就自己去打吧。我将用自己的方法,惩罚你这个不讲信义的坏人!朋友,一个月以后我们再见面!”

张二麻烦从桌子上跳下来,厉声喊道:“胖挠子!把住门口!不要让这小子跑了!”

胖挠子从门外冲进来,提棍就打。纳木林不慌不忙地夺过棍子,噌一下插进二麻烦的腰带里,挑起来往门外走去。

二麻烦挣扎着喊道:“娃娃你活腻味了。五日之内,我会把你送进神木衙门!”

纳木林笑着说:“那好,五天以后我再来。”

走到大门口,纳木林把棍子一抽,二麻烦嗵一声掉在地上。胖挠子赶忙跑过来,边扶边问:“老爷,还打不打?”

二麻烦瞪了他一眼,说:“打球哩!赶紧到神木请人去,越多越好!”

纳木林翻身上马,不一会儿就隐没在一片黄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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